自我作为宗教——对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一点微词
半年前的宗教人类学期末论文。今天写开题报告恰巧看到了(我的题目和这篇无关),觉得没有当时想的那么差。
这篇标题挪用了一下项飚老师的《自我作为方法》。我将会在这篇文字中指出,宗教崇拜与自我崇拜紧密的联系在一起,而这种联系有时会以谦卑的方式表现出来。实际上在这种谦卑背后,隐藏着人类的自我崇拜。
一、 有序世界信仰
1928年,洛夫克拉夫特撰写了著名的《克苏鲁的呼唤》,作为克苏鲁神话的开端,这个小说最初只是被当作恐怖故事,没有人会想到,多年以后,克苏鲁真的会成为一种信仰或宗教。即使克苏鲁的信奉者可能行使着克苏鲁的仪轨,念诵着克苏鲁的经文,内心却十分清醒的意识到克苏鲁并非是事实。依据克苏鲁神话体系,克苏鲁只是人类语言尽力接近的音译,实际上可能和克苏鲁本身毫无关系,克苏鲁的特征就是(对于人类而言)不可名状。那么,我们可以引申得到:可以被人类所赞颂和表述的克苏鲁不是克苏鲁。
所以,克苏鲁神话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设:这个世界本身是无序的。这是克苏鲁神话与传统的宗教的一个本质区别。在克苏鲁之前,所有的宗教对世界的假定都是有序的。这里所说的有序不是指世界运行的物理规律,而是指世界背后的超越性有序。90年代,心理学家Lerner提出了叫做“公正世界信念”的概念。他指出,人们普遍持有一种信念,即这个世界是公正的,在这个公正的世界里,人们得其所应得,所得即应得。这种信念被看做一种基本的错觉,是与基本归因错误有关的归因偏差。从成功学的努力就会有回报,到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鬼神九交贵人十修身,再到积累福报和祷告,这些非克苏鲁的宗教信仰都以世界有序为基本前提,不去讨论,也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讨论。
但是,正是克苏鲁神话的出现和流行,使得我们的问题显现:这个世界是有序的吗?
我无意在这里讨论:世界到底是有序的还是无序的,我只想讨论,人为什么会认为这个世界是有序的。人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之一是制造分类,而分类究其本质,就是将世界万物纳入自己建构的秩序中。通过这一方式,世界变为有序。但是,这种秩序并非是天然的,也就是说,是人认识世界的方式建构出了秩序,而非世界的秩序建构出了人对世界的认识。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一节的标题叫做“有序世界信仰”,因为所有宗教的本身都是对有序世界的信仰。除了克苏鲁神话,那是对无序世界的信仰。克苏鲁是特殊的,它实质上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叫克苏鲁或者“电饭煲ablne”都没有什么区别,前面那串字符就是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随手打出来的。这个世界就像这串无序的字符一样无序。
我试图得到的结论是,人们认为世界是有序的,是因为人们以构建秩序的方式来认识世界。我并非在此断言这个世界是无序的,而是想要指出,人们信仰的秩序,并非是世界本身的秩序,而是和公正直接信念一样,是由人类构建的自我秩序。所以,在此进行了一步跳跃:人信仰的是人类建构的秩序,或者说,崇拜的是进行建构的自我。
二、 那个位置
韦伯在学术作为志业中声称,一切宗教都假定这个世界存在意义,只有社会学家直面了这个事实,这个世界没有意义。有些人认为,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意义这一看法本身,其实已经为这个世界存在了一个意义。这个意义叫做“没有意义”。
伊格尔顿在《文化与上帝之死》中声称,理性主义、文化、艺术等被充当了取代神的形式。也就是说,存在这样一个本属于神的位置,需要由各类替代物填补。这个位置可以叫做“神性”或者叫“超越性”。这个位置被命名为神性。作者成功的论证了一个观点,也就是人们认为存在这样一个位置。虽然这个位置本身是不是被建构的,还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但是,至少目前这个世界通常被建构的结构中,是有这样一个位置存在。
伊格尔顿指出这个位置就是神性,是一些人上帝缺位却更凸显其存在的证明。而我倾向于,这个位置是和意义联系在一起的。认为存在这个位置和认为这个世界存在意义是一体两面。那么,认为存在这样一个位置,并且对这个位置进行崇拜的宗教,其实就是一种怯懦。这种怯懦并不需要羞愧,正如韦伯所说,直面这个世界没有意义十分困难。
在探寻世界的意义,探索世界的未知的过程中,有些人放弃了这一痛苦,把自己对未知的探索打包交给了宗教。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在寻求真爱的路上,有些人相了亲。
那么让我们回到前面提出的问题:那个位置本身是不是建构的?作为一个倾向于建构的人,我想作出这样一个假设: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人类,那么这个位置还存在吗?这个提问的方式很明显的透露出我的态度,虽然这样一种论证方式并不让我满意,有些诡辩的色彩,毕竟人类已然存在,这个世界无法回到没有人类的状态(同时在那个状态我也无法论证这个位置存不存在)。同时,我要指出:即使是建构的,那在建构之后,这个位置也已经获得了脱离被建构的条件而存在的独立性。
所以更重要的是下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要建构出这样一个位置。一个可以被称为“神性”或“超越性”的位置。
我的答案是:通过构建这样一个位置,人类构建出了自己的超越性。
伊罗生在《群氓之族》中把宗教作为一个单独的章节,把宗教徒作为“群氓”来讨论。宗教和族群并列(以及其他群体)的这种做法,在我看来并不违和。宗教和族群一样,都具有这样一个核心:区分自我与他者。无论是什么宗教,和任意一个族群的成员一样,都认为比起他者,自我具有天然的优越性。
约翰·特纳在《自我归类论》中提出了“正面独特性”的概念,认为人们具有某种动机去为他们认同的群体确立正面的独特性,以不同于相关的外群体。那么,确定正面独特性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加入自己认为具有更多正面独特性的群体,二是使自己的群体具有更多的正面独特性。超越性显然地和正面独特性联系在了一起,还有什么比占据了那个位置具有更多的正面独特性呢?
所以,通过信仰宗教,人们和自己建构出的那个位置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并且,从占据这个位置中,获得了自己的超越性,从而获得了对没有占据这个位置群体的优越感。这并非是宗教所独有的,就像大脑告诉你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一样,媒体通过媒体告诉你媒体是社会的良心,艺术家把艺术上升到人类独特性依托的位置,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认为自己对这个社会具有独特的责任。
虽然这并非是宗教独有的,但是我必须指出,宗教和其他超越性一样,提供的是人类的优越性。
除了佛教和克苏鲁神话以外,其他的宗教都把人类作为宇宙的特殊存在。虽然佛教在教义层面,是近乎无神论的众生平等,但是在实际信仰和传播层面上,佛教也没有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而在下一节,我会指出,任何宗教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或许暂时要把克苏鲁神话排除在外。
三、 对灵性的崇拜
从卡斯特罗用多自然主义描述亚马逊社会,再到德斯科拉和拉图尔不再以根本的方式将人类与非人类分离,人类学开始了本体论转向。
但是,这种转向真的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吗?虽然包含着对之前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但其实这种批判是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前提下进行的。多自然主义描述的亚马逊社会,人类似乎和其他生物平等,其他生物和人类具有同样的灵性。而我要指出的是,这种用人类的隐喻来认识世界的方式本身,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表现。
在人类学的分类中,东北的跳大神被认为是东北萨满教(虽然萨满和东北跳大神自己可能都不认为对方是同类,不过分类本身也只是分类而已,这里暂且将其称为东北萨满教)。
在东北萨满教中,野生动物具有独特的灵性,尤以胡黄白灰柳五大仙家为首。显然,野生动物在东北的地位比在广东高多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东北萨满教没有人类中心主义。首先,“大仙”的修炼目标,是升天成仙,而成为天仙的第一步,是要修成人形。而修成人形,则需要向人类讨封:也就是在一个早上,随便问一个人:你看我像人吗?这个人说的内容影响了这个“仙家”当下的修炼成果和后续的修炼前途。甚至一个男“仙家”讨封的时候,被说像个女人,这个男“仙家”就会获得女性特质。为什么随便一个人的随口一句话就可以影响一个“仙家”呢?因为人是万物之灵,天生就是地仙。
无论是萨满教,还是泛灵论,多自然主义,都是人为万物和人类一样,具有灵性。那这种观念,其隐含的前提就是:灵性是具有超越性的。而灵性本身,到底是什么呢?灵性具有超越性的性质,不能说完全占据着“那个位置”,但至少和“那个位置”相关。灵性的概念和超越性一样,被人所建构,所崇拜,成为了人自身超越性的一种隐喻。可以这样说,灵性本身,就是人的超越性。
所以,认为万物有灵,就是认为万物具有人的超越性。而这种超越性是人自身建构出来的,这种屈尊的众生平等,恰恰隐含了对人类自身优越性的崇拜,对人类自身的崇拜。万物有灵这种提法,重要的不是万物,而是“灵”。所谓灵性,并非是天然的灵性,只是把人类的特征成为灵性罢了。
大部分宗教中,人类都是特殊的存在,上帝的选民,神的孩子,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人类。这里需要讨论一个特殊的存在,佛教。佛教的典籍中声称众生平等。而且也有轮回一说,其他生物也有轮回成人类。这种说法显然已经预设了人类的优越性。和万物有灵一样,并非是真的认为众生平等,而是认为众生具有人类一样超越性。
而德斯科拉和拉图尔的不再以根本的方式将人类与非人类分离,并非是将人类与非人类平等,而是将非人类赋予人类的某些优越性,在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同时,实际上是对人类超越性,也就是“灵”的崇拜。这种超越性,隐藏在众生平等中,作为隐藏的前提,使得人类对自我的崇拜进入了隐秘而强大的阶段。这种崇拜本身自我确证,自我循环。
四、 结论
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无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即使在这个宗教中,人类处于谦卑的姿态,但是可以进行这种谦卑,正是人类的优越性。同时,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这种看似将人类摆在谦卑位置的行为,实际上是将万物赋予人的“灵”,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了对人类优越性的崇拜。
总之:宗教崇拜是人类的自我崇拜,只是这种崇拜有时会以隐秘的形式进行。而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实际上并没有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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